人生第一次畢業，在小學的禮堂，我代表全體畢業生致詞後，還想要多留在學校好幾年。人生第二次畢業，在國中的體育館，我隨著同學在校園巡禮，還天真地以為高中可以像漫畫裡那麼狂野。人生第三次畢業，在高中的講台，全家到齊，聽我代表全體畢業生告別男校生活，也揮別了當時孤獨的自己。人生第四次畢業，我穿上看起來很有學問的學士服，放下了每堂課幾乎都要翻閱的小六法，在陪我四年那個1387號置物櫃上貼了一張「謝謝你的陪伴」的便利貼。那一天，雨過天青。我簡直不敢相信，我曾經有幸唸過這間讓我熱愛的學校。
( 看似很有學問的學士服 )
這是最令人期待的一次畢業，這次沒有致詞、沒有掌聲、更沒有彩帶。只有薄薄的一紙公文，叫作「退伍令」。對每位役男來說，那簡直「價值連城」，絕不誇張。當你領到那張畢業證書，你會想到接下來的責任，你會想到工作，你也會想到該怎麼生存。人生，不再有下一個安穩的環境讓你無能地依靠。
收拾東西，照相留念，在電腦前翻著簽到簿──喔，我該退伍了。
我感到好幸運，讓自己的人生，曾經為國家服務，領著一小時 8 塊錢的薪水，過著三餐自理的替代役生活 ( 新兵訓練後，直接到政府單位服務抵役期的現役兵種，即將在全面募兵制後停招 ) 。「愛心，服務，責任，紀律」之前在成功嶺每天要用力喊的口號，將在這禮拜歸於平靜。繡著名字的制服，也將被放進衣櫃裡留著紀念。
在這裡，以一位最不重要的角色，我體驗到一般所謂的辦公室文化，也了解到那裡是主管看不到的畫面，也聽不到的聲音。過慣了倒垃圾、碎紙、跑公文、遞茶水、核對驗算、打電話通知開會、剪報紙、削鉛筆、送便當、接陳情電話等等瑣事，大熱天幫長官跑腿買午餐；在碎紙堆裡發現職員算桃花運的紫微斗數；在搬棉被堆裡發現乾掉的糞便；好聲好氣地接民眾電話，還被問候三字經；被當做事情做不好的替死鬼，為一個小職員承擔他自己犯的錯誤；這些都是稀鬆平常的事。
我以為，服兵役是我，甚至是每個男生，人生最好要經歷的階段。我不諱言，咱們這個時代的男生，過得跟女生一樣安逸，沒有被修理過、被操練過、被指教過，還真的會以為「紀律」像是「ET」，只聽過，沒看過。
( 桌前的「頭銜」)
在跟大家一起創業的公司，我畢竟還算是主管，還可以談上是說話有點「份量」。在中央單位的辦公室裡，我的頭銜只是一點都唬不了人的：「役男」，只差沒加個「小弟」。這不是開玩笑，我每天去買的果汁攤，老闆每天看到我都喊：「弟弟，你今天要什麼？」在辦公室裡遇到好心的職員，還會說：「我把你們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一樣。」
不用懷疑，我在這裡犯過錯，也發現自己很鱉腳的地方；有時候，主管或同事對我的指教，還真是有依據、有道理。我的專注力，確實不在這些毫無新意的日常慣事。我在這幾個月趁著假期或空閒的時候，上過很多的網路經營課程，談過幾次重要的合作case，寫過幾份對公司發展很有效的企劃案。印象最深刻的是，今年教師節，我花了兩天，寫了十幾張卡片，一口氣感謝了從國小到大學的老師。當然還有服役這一年所仔細閱讀過的 100本書。
我覺得這裡學的比MBA(商管碩士學位) 實用太多。沒有被主管誤會過、沒有被同事批評過、沒有被別人取笑過、沒有被民眾漫罵過，自己怎麼可能從書本裡了解，什麼時候該「合縱連橫」，什麼時候又該「一笑置之」。當看不過去的同事長輩，為我掉眼淚，怪自己不能幫我說話。我卻完全沒有委屈的感覺，因為我知道，這才是真實的人生。然而在這個地方，我得到一份磨練自己的禮物。這正是，我在這個階段該修完的學分。我打從心底地感謝這裡，這是很有趣的遊戲情境，沒有比這裡更好的佈景。
不管是誰，當你憑著自己的才能，越爬越高、越飛越遠，你就容易忘記自己是誰，也會忽略以前踏實走過來的一步一腳印。當你功成名就，看著眾人對你點頭微笑，或是90度鞠躬示意；看著你的紫檀木辦公桌，可以大得像張床；看著你的座車司機，西裝筆挺、雙手戴著純白手套為你開門。那時候，你才要學著怎麼謙和待人，已經太晚了。
最好就是在自己還是個「Nobody」的時候，
張大眼睛，學會一些做人的美德，然後一輩子去實踐、去擁有。
我猜，之前坐我正前面，那位頂新集團 ( 台北101、康師傅、味全的經營集團 )第二代接班人，魏學長，他的感受應該比我更強烈。當他離開時，送給大家一人一箱的「康師傅」泡麵，大家才知道平常老實的他，竟然就是近年來，台灣前五大「國際品牌」的貴公子。
我也到了退伍的這一天，沒有康師傅當作代言產品送人。我桌上的勵志標語、鬥魚、還有之前遁逃的蝸牛，大概也都沒有人要。我想起了那間以前是三軍總醫院的宿舍，那間一開門就看到符咒的房間、永遠不曾清掃的地板、還有燈光昏暗的走廊，還有男生尿斗前貼的黃色笑話。
( 在宿舍裡看書 )
我個人聽到的每個役男都在說，這一年簡直是「廉價勞工」、「浪費生命」、「磋跎耽擱」，大家的答案類似，可能只是選項不同。對我個人來說，若是這樣想，這一年恐怕像是一場折磨。但事實上，它很好玩。
( 咱們服務單位，為這一梯役男在辦公室辦的臨別餐會 )
我很幸運，在數十年來最嚴重的金融海嘯肆虐下，這一年夥伴們很爭氣，一間小小的公司，竟然展現了令人動容的強勒生命力。
很幸運，我遇到的每個人，都對我很好。
也許不是充滿憐憫、給予支持的「好」，但是每個人確實能夠、讓我的人格變得更成熟……。
這一次的畢業，我以這篇網誌，代表自己致詞。
報告長官，完畢。
留言列表
